【关周】食物烟酒

    * 轻微虐


    关于吃这件事,周巡可以说很讲究,也可以说毫不讲究。

    要说毫不讲究,扔给他一个棘手又急手的案子,两三天囫囵不吃饭也不在话下。也是生了副好肠胃,饿不出毛病。

    要说讲究,他挑。

    犯罪现场一堆瓶罐盒壳里,他先打眼一扫,有可能留有犯罪证据且有可能提取的不要,少于二分之一的不要,带汤带汁的不要,敞口的不要,包装很可能曾和嘴唇亲密接触过的不要。

    如果冰箱或者食橱里放着生肉,尤其是红肉,那里面所有东西通通幸免于难。周队长在这上面有点阴影,倒胃口。

    挑完了拎出来,过鼻一闻,味道可以还没变质,他就吃。

    噢,这习惯当年关队还管管,如今关队成了顾问,周队自然不委屈着自己,索性放开胆肚。

    谁叫干这行平日里就一顿饥一顿饱,出力卖乖还得不了好,这白到嘴的工作餐怎么能放过?


    再比如一个棘手的案子破了,噼里啪啦敲完键盘抄完报告,他就点上一支烟,搭着扶手仰躺在软椅上,闭上眼睛打会儿盹,顺便翻翻肠胃感受下还剩多少油水,再盘算去哪里吃顿物美价廉的便饭。

    盘算不出来就罢了,食堂里一碗面就能打发,要是关门了他抽屉里还囤了两包。可一旦要盘算出来了,吃不着他就不安心,仿佛绊着个牵挂似的,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他挑准了的东西,吃不到也放不下。要吃到了却仿佛与他不合,吞不下去,那就算硬噎着也不肯吐出来。


    说起他那椅子是真舒服,虽然坐在那位子上时则常有针扎屁股之苦。

    周巡抬腿搁在桌沿上,时不时左右挪着悠悠地转两下。有时候他就这么缓缓转着,一个不留神,空着肚子沉进了梦里去。

    他本不是个多梦的人。像是太过疲惫的身体拖累了头脑,梦里忙着自我修复去了,哪还顾得上写点剧本出来给他梦梦呢。

    但也不是从来无梦。不过据他回忆,要不是醒来忘了,那在这把椅子上他从来没梦见过关宏峰。好的坏的,近的远的,只言片语,一点也无。

    也是了,怎么能坐在人家的位子上,干着人家该干的事,还梦见那个被自己替掉的人,在生活里被抹掉的人呢?

    这念头有些混乱,周巡理了理,也理不清自己怎么想出来的。还有那时常降临的无理取闹的情绪。无理取闹,这个词竟然都能用在自己身上。


    他深深抽了口烟。从鼻腔到两页肺里,全都是。


    他曾玩笑地递给关宏峰,说你试试呀,做警察怎么能不会抽烟呢。关宏峰不接。

    周巡却起了玩心,倒想看看能不能说动这位烟酒不沾作风良好的同志。

    于是他又端起一副认真脸劝道,不喝酒倒算了,毕竟工作期间。你要是也跟我们一样,三天两头混进一堆社会小青年堆里头套口实,要不就是坐点逮人,不抽烟那是不行的。总不能端杯茶正襟危坐空等在那儿吧。

    说完看了眼关宏峰,对方不出意料地不为所动,似乎连十分之一的思路也没分到听他讲话上。

    得,周巡也就是无聊,这会子玩心过了,人家也不搭理,便准备继续干活去。临走不忘为自己缓解下小尴尬,便捧了一句说,不过关队运筹帷幄就成,这种活放心我们干。

    正起身,手臂却被人搭住了。

    关宏峰放下手中的纸页,拾过他指间空燃了半晌的烟,咬在齿间吸了一口。

    周巡的手还空空晾在那儿,愣是没反应过来。他的动作停滞得比脑子快,片刻后才略显迟钝地意识到,这烟不是新的,刚说话前他已经吸过一口了。

    或许不是迟钝,而是他的脑子本能觉得这份突如其来的信息量需要好好确认与消化。

    周巡突然就不知道该想点什么东西了,莫名有些局促。按理说俩大老爷们抽根烟借个水杯,那都是很正常的事儿,可再一想,他这心里怎么就觉得,像是占了关队便宜似的。

    局促归局促,他还是不自禁地盯着关宏峰。

    那人只是试探性地小小吸了一口,只在烟雾刺入喉头时微微收了收眉头,很快又松开,也没怎么呛着。而后微弱的蓝灰色自他鼻息散尽。

    他把烟还给周巡,也没做什么评价,又把材料递给他让送过去。

    周巡应了一声,有些恍惚地接过,也没再说什么。那烟头红丝还没烧到底,却似有些灼手,怎么拿着都不大是。

    待转过身,他才低头看了它一眼,随后就出了办公室的门。


    现在好了,这地方都是烟味,可关宏峰来了也不会再说什么。

    他不会再说抽烟太多不好,更不会嫌周队长弄得警局里云山雾罩的不好。

    现在周巡想怎么抽就怎么抽,一觉醒来窗户外头津港微茫的晨光初透,办公室里半宿青烟未散。周巡读书不多,但这时他侧过头望向窗外,脑子里能蹦出几个飘飘欲仙的诗人名来。

    一早小汪来见他,到门口闻着味儿就知道师傅昨晚又待一宿了,不禁啧一声,复又叹一声。而后嬉皮笑脸推开门开始新的一天。


    想来关宏峰有多久没请他吃饭了?他真的不能想了,想不起来了。

    周巡不想服老也得服老,他摸摸胡茬,比零一年那会儿短不少也齐整不少。可这丛生的荆草枝桠,总归随着年岁都长到心里头去了,横斜刺着。

    他也不请关宏峰,嘿本来兜里就没超一百块钱,还请什么呢。

    记得几年前遇到个连环杀人案,最后逮着一个收集食用人体器官的家伙,家里囤了满满当当一小冰柜。这还是周巡第一次亲身经历这样的案子,之前只在教科书上见过,他那时也是惯见血腐的人了,缓了大概一个多礼拜才勉强咽得下肉类。

    他以前也听人讲起过类似“你不是你吃下去的东西,而是你的吃相”之类的话。就算这凶手也这么高“觉悟”,不在乎吃下去的到底是什么,只当本质都是肉,可他杀人时候就不想想自己这吃相也太不可理喻了吗,这得的什么病?

    关宏峰却说不一定有病。他吃东西的时候,就像自己也在食物里头。连带着他那些疑问,情绪,那些他想清理而清理不了的东西,都整个儿嚼碎了咽下去,消化掉。他就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了,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了,与此同时也就干净了。

    食物让人了解自己,这话是不假的。

    周巡心想我也爱吃,就从来没想过这些道道。果然呐,人一想多他就容易疯,啧啧。


    周巡他老爹对于吃倒没儿子热忱,就是爱点小酒。

    每年大年夜的前几天,周巡都会去小区东门口一家门貌不扬的小铺子打二十块钱烧酒捎回家。不多不少,正好一瓶。

    过年那几天周巡大多是回不了家的,哪年不得忙活一场,小点的鸡飞狗跳,大点的抢劫放火。所以总得早几天,趁有空的时候。

    说来年年买,周巡却连这铺子名都不知道。以前门面上大概是挂着牌的,他没留神记过,只知道是两条小巷子的交口,后来生意越做越冷清,只留门口一个窄窄的玻璃柜,摆着点饮料烟酒,牌子也摘了。

    虽说周巡年轻落魄时吹的酒瓶子也不在少数,但他不懂酒,也弄不懂为什么他爹就好这家的,而且一年就一瓶,多了就不喝。记得有一年周巡跑去超市买了瓶带牌子的,回家孝敬不成反倒被嫌,后来就再也没换过。


    要说什么生生死死,干他们这一行是不会挂在嘴边的,不吉利,也不利士气。

    再说,别在裤腰带上永远是脑袋,不是两三句话。

    清明扫墓时候,见着一个面生的小警察,看年龄大概从学校招进来没多久,蹲在一块墓碑前,端端正正摆了支白菊花。听他说道,你平时不抽烟也不喝酒,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要真有你也没托梦告诉我。这不,只带来朵花,新折的,香着呢。后面的话含糊起来,周巡怕打扰便不再留步。

    方才听到那些话时,他心里意料之外地咯噔一下,却不敢再作多思。

    待回到车上,一个人又回想起来,倒是坦然了些,也不以一些浮上心头的胡思乱想为忤。想到爹好那一口烧酒,甚至欣慰起来。可之后想到关宏峰和自己,不免又有些惘然。


    周巡后来隔着铁栅栏,见到了被扣下的关宏峰,或者关宏宇。他说去了关宏峰家里,空空的鱼缸里没见着老虎。

    对面人回答得轻,但依然清楚,吃了。

    周巡觉得自己没听清楚,是吃了,还是死了呢。但没再开口问。

    那晚他来到丰庄路东,零一年他请关宏峰吃的那家店。

    站在店门口,隔着玻璃墙往里望,雾气里边是起起落落的人影子。他低头想了想老虎长得什么样子,然后进店,斟酌着开口说,要一条鲶鱼。

    店家看了眼他,问什么口味。

    清蒸。他答道。


    什么别的也没有,没水没酒也没饭,就对着一盘腥味未去净的鱼。

    他吃得很慢,一筷头一筷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周围人走了一波又一波,伙计早已在他旁边晃悠了两三圈,他却如对周围的世界不见不闻。

    最后店家都要拾掇打烊了,过来下逐客令。周巡抬起头,鱼还剩点儿没吃完。他看见不远处路灯底下站着个人。

    黑色兜帽衫,口罩捂得严实,就露出一对眼睛,与他长久地对视着。


    周巡起身,往那个方向走过去。走了几步好像被人扯住了,他转头,看见神色不耐的伙计,才想起掏出腰包付钱。边翻找钞票边不时盯着那人,仿佛只差一个失神,对方就会长久地遁入这茫茫人世,再也寻不见。


    他付好钱,低而深吸了口气,迎着那片灯光而去。鼻尖却蓦然有些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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